寒冬的清晨,父亲和我踏着霜冻走向村后的山坳。他抡起铁镐,一下下凿开冻土,深掘二十米,终于触到那层细如绸缎的陶泥。他捧起一抔泥,在掌心搓捻,泥粉如烟般从指缝间簌簌飘散:“孩子,记住,泥巴不会骗人,你糊弄它,它就裂给你看。”他臂上青筋虬结,如同深扎于大地的根脉——那是我最初的启蒙,泥土的呼吸,便是家风的根基。
我出生在灌阳县一个世代做陶瓷的家族里,陶土在我家族人手中流转了数百年,到我这代已经是第六代,我们捏的“陶叫叫”(儿童陶制口哨)更是跻身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小时候,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揉捏泥团,想做出一个能吹响的“陶叫叫”。可泥团在我手中笨拙地扭动,总不成型。父亲默默递来一团新泥:“做陶如做人,得把根扎进土里。”他粗糙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背:“手要像水一样,顺着泥的性子走。”他掌心的温度与泥土的凉意交融,仿佛将祖辈的叮咛揉进我血脉深处。
终于捏出个歪扭的陶胚,我满心欢喜送入窑中。可窑门开启,眼前景象却让我心碎——整窑心血在烈火里扭曲变形,碎裂如泥。我呆立原地,父亲却已蹲下身,沉默地清理灰烬,指尖在滚烫的残片间翻拣,指甲缝里渗着泥灰与血丝。他拾起一块尚有余温的陶片,声音低沉如窑中余火:“窑火会记住所有偷过的懒,容不得半分轻慢。”那背影如山,将“脚踏实地、精益求精”的八字家训,无声地刻进我年轻的心扉。
后来,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陶轮,血脉里却奔涌着创新的潮声。我伏在灯下,反复演算酒缸尺寸的毫厘之差,将大学里的机械学问化作陶刀上的新刻度。大功告成那日,父亲抚摸着双层缸壁,那意外的薄胎光洁细腻,存古法透气之妙,又解了笨重的桎梏。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:“老树也能发新芽。”
我远赴景德镇,在瓷都烟雨里,让异乡的拉胚绝技与故乡的陶泥在我掌心激烈碰撞。返乡后,我揉捏出更为精巧的酿酒陶器与顾盼生姿的生肖叫叫,它们带着修睦村的体温,沿着绵延的漓江水脉,一路走进湘赣黔的万家灯火。
后来我也曾往桂林试开陶艺工作室,可城中的霓虹终究照不亮陶土的魂。我还是回到弥漫着祖辈泥香的老院。如今,常有孩童的稚嫩笑声在院里回荡,小手裹满新泥,在拉胚盘上小心翼翼地留下歪斜的印记。我俯身,轻轻裹住一双小手:“来,沉下心,听泥巴怎么跟你说话。”温热的泥团在稚嫩的指下缓缓旋转,一点点释放出谦卑的形状。窑火燃起时,孩子们眼中倒映着我父亲当年坚定的目光,那光里是沉甸甸的笃信:“勤以立身,专以成器,严以求精,新以图强”——这家风穿越百年窑烟的灼烧,终将在代代新生的掌纹里,磐石般扎根。
当我从窑火中捧出温润如初的陶叫叫时,那触感穿透时光之壁。我俯身聆听,四壁斑驳的泥墙仿佛也在低语:每一件陶器出窑的脆响,都是家训在岁月中凝成的回音;这泥土永恒的体温,是祖辈以命守护的古老信仰,亦是我浇灌向未来的诺言根苗——窑火永不熄灭,陶魂便永远在火光里,透亮延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