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自然资源局局长老郑推开家门时,夕阳正斜斜地擦过书房的窗棂。刚结束的局务会像块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压在心头,他松了松领带,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,径直走向书桌。手机解除静音的瞬间,信息提示音连成串,他随手划开屏幕,目光却被桌角那个烫金礼盒勾住——两瓶茅台的轮廓在半开的盒盖下若隐若现。
指尖在礼盒边缘悬了两秒,他猛地将盒子推进文件柜深处。反锁的咔嗒声未落,门就被撞开条缝,女儿扎着羊角辫的脑袋探进来:“爸爸,我们国学堂的老师让背《蝜蝂传》呢!”
“哦,先读给我听听。”老郑扯掉领带扔在椅背上,喉结动了动,像是有沙粒卡在那里。
“蝜蝂者,善负小虫也……”清脆的童声在书房回荡,女儿忽然停住,指着课本上的插画歪头问:“爸爸,它为什么总往背上堆东西呀?堆这么多不会摔倒吗?”
老郑的视线落在女儿发旋上,恍惚间叠进二十年前的画面。那天他到乡政府村建站报到,老站长递来个搪瓷缸,红漆写的“为人民服务”被岁月磨得发淡,边缘磕出好几处豁口。“小郑记住,”老站长的指甲缝里嵌着泥,“咱端着国家的碗,就得挑好乡亲的担。肩上的东西轻了重了都不行,多一分,就容易栽跟头。”
“爸爸?”女儿拽着他的袖口晃了晃,“人也会像这虫子一样吗?”
上周建筑商王总的助理来送礼盒时,笑得满脸堆肉:“郑局帮我们盘活了项目资金,这点心意不算啥。以后开发区那片地……”他当时看着礼盒上的烫金字,脑子里转的是女儿私立学校的学费单,儿子留学要交的保证金,还有妻子念叨了半年的那辆SUV。
“爸爸见过真的蝜蝂。”老郑站起身,文件柜的锁芯转动时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。“那年在乡下防汛,看见一只蝜蝂背着泥块往草茎上爬,摔下来,又爬,最后被暴雨冲得翻了肚皮。”原来雨水冲掉的不只是身上的泥,更是人心里的淤泥。
女儿睁大眼睛看着他拨通电话:“王总,东西我让办公室小李送回去。政策内的事,按章程办;越界的,你就是搬座金山来,我这也放不下。”
挂电话时,他发现女儿正趴在书桌上涂画。纸上那只背着星星的小虫旁边,歪歪扭扭写着:“爸爸说,太重会摔疼。”
老郑小心地把画纸抚平,折角处露出的星星刚好嵌进书桌的相框。玻璃下,二十岁的自己穿着白色衬衫,手里举着那只搪瓷缸,红漆在老照片里依然透着亮。指腹擦过画中虫子的翅膀,他忽然懂了老站长说的“栽跟头”——从来不是摔疼皮肉,是怕压垮了当初那双想托着星光的手。
相框边角的金属扣轻轻合上,发出细微的声响,像一声迟到了二十年的应答。窗外的晚霞正漫过对面的楼顶,把书房染成一片暖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