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，都住在遥远的桂北小镇——灌阳县文市镇。每次想起她，都会想起她和茶的画面，并不是静止的，而是有声、有烟、有火光的。
祖母煮的茶，名为“苦茶”或“姜茶”，亦称“茱萸茶”，是文市镇最具特色的茶。它不用杯盏冲泡，而需守着柴火、耐着性子，看它在烟火熏得乌黑油亮的茶锅中翻滚三遭，方得真味。祖母说，这茶里，煮着我们桂北山民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风。
初沸，醒的是良心。炉火初燃，茶锅预热，祖母将新茶、老姜、茱萸籽一同入锅，轻锤翻炒得辣热时，加入少许冷水，只听窸窣一声，就可看到白汽裹着呛人的苦辣直冲出来，带着药香的辛烈气息顷刻间充满整个火房。随即再舀入一瓢山泉水，静待茶汤沸来，这时祖母就会麻利地提起茶锅，在灶沿上轻轻一磕，让锅里翻滚的躁动平息些许。她说：“火头到了，就得动，不能由着它泼出来。”随后汲茶入盏，品之，滚烫的苦意率先析出，直抵舌根。这就像她常念叨的：人心里也得有这么个“醒”的时刻。不是自家的东西，多看一眼都嫌烫手；该你出的力气，少出一分夜里都睡不踏实。茶沸了不提起来就会浇灭火，人心里的贪念“沸”了，若不立刻“提起来”磕一下，怕是要把整个日子都烧穿了。这第一沸的苦，是警醒，是界线分明。
再沸，炼的是筋骨。火还在烧，煎熬在深处继续。茶、姜、茱萸在滚烫里互相撕扯，彼此的味道都熬了出来，融成一种更深沉、更扎实的苦，汤色也变成厚重的赭黄。这时候的茶，能驱最深的山间寒湿。祖母说：“好东西，都是熬出来的。”持家过日子，就像这第二沸，得耐得住漫长的滚烫，受得住反复的煎熬。清贫不要紧，要紧的是筋骨不能软。就像这茶，熬到火候，自有一股暖身的硬气。不贪图捷径的“甜头”，守着本分一点点地熬，这份苦里炼出来的硬气，才是别人拿不走、风雨吹不垮的脊梁。
三沸，见的是本味。再一次水沸后，火已温和。喧嚣散尽，这时，奇迹发生了：那占据已久的苦辣深处，一缕清晰的回甘，毫无征兆地从舌根泛起，清冽如山泉。祖母把茶倒入粗碗，热气袅袅。她说：“你看，真东西不怕熬，熬到最后，它自己会出味。”是的，人活一辈子，守住了良心，炼硬了筋骨，到了最后，心里头是干净的，是安稳的。这种安稳，就是生命给自己的回甘。它不张扬，不夺目，却能让最平常的日子，都透着一种踏实的光亮。旁人的敬重，子孙的底气，都在这无声无味的“清风”里。
壶中三沸，不过寻常炊火。但祖母的道理，简单如茶：火候到了就动，是本分；耐着性子熬，是筋骨；熬出来的清白味道，才是做人的根底。人生一世，所求也不过是这沸尽之后，那一口无愧于心的清甘，与那一缕从自家灶间升起的、干干净净的清风。（桂林市纪委监委驻漓管委纪检监察组）
